攝影師・澤渡朔。
半個世紀以來,他持續拍攝女性。
與模特兒渡邊萬美一同誕生的作品《AWANOHIBI》,
沒有既定構圖,也沒有劇本。
只是讓「女人」這種存在,在光與時間中漂浮。
圍繞這部作品,他談論了「裸露」、「愛欲」,
以及「攝影」這一行為的意義。

Ⅰ 誕生於現場的攝影

Q1. 請告訴我們《AWANOHIBI》這部作品誕生的契機,以及最初構想的影像。

澤渡朔:
嗯……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構想。
我拍女性這麼久了,但每次拍完心裡總還留著「還想再拍一次」的感覺。
我想再一次,用自己的雙手重新描繪「女人」這個存在。
所以《AWANOHIBI》這次,我不想設定太多,
讓現場自然發生的一切流動起來。

那是夏天,在我自己的房間,大概三、四天吧。
沒有特別的燈光,也沒有攝影棚布景,
只相信從窗戶灑進來的光與空氣。
有時桌上放著便利商店的咖啡也被拍進畫面裡,
但我覺得那樣就很好。
攝影不是「製造」出來的,而是「誕生」出來的。
所以,只要有她站在鏡頭前,
有那一刻的空氣存在,就足夠了。

「不是去『創造』,而是等待在現場『誕生』。」

Q2. 拍攝中流動著怎樣的氣氛?在拍攝渡邊萬美時,有什麼讓您印象特別深刻的瞬間嗎?

澤渡朔:
瞬間?嗯——反正按下快門的每一刻都是瞬間(笑)。
但那段時間真的很自由。
沒有任何限制或規則,
那是一個只有我們兩人的空間。
每當快門聲在房間裡響起,空氣就微微改變。
有許多時刻,即使不說話,也能互相明白。

我啊,對自己的照片、作品,
一直拒絕用言語去解釋。
因為作品本身就是我的全部。
拍完再用文字去補充,總覺得不對。

至於萬美的印象?當然不會不好(笑)。
要是感覺不好,我根本不會拍她啊。
她是一個在我還沒開口前就能行動的人。
能察覺我「也許想這樣試試看」的氣息,
立刻給出回應。
同時,她又非常相信自己的感覺。
那是最重要的。
正因為有這樣的信任,我才能自由按下快門。
現場不是靠對話,而是靠呼吸建立起來的。

「攝影最有趣的地方,就是現場。
重點不在於形,而在於那股空氣。」

Ⅱ 女性與愛欲(エロス)

Q3. 對您而言,拍攝「裸露」意味著什麼?

澤渡朔:
「拍裸照」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有點輕浮,
但對我來說完全不是那樣。
那是人與人誠實相對的時間。
一對一,把多餘的東西全部脫去,只是單純地「在那裡」。
與其說是脫衣服,不如說是剝去心的覆蓋層。

平常的拍攝總是有很多限制,
但這類作品就不同。
這是一種高級的遊戲。
彼此能信任到什麼程度?能踏進多深?
只有在那樣的關係中,「光」才會浮現。
只有當對方敞開心的那一刻,照片才會呼吸。


Q4. 您眼中的女性魅力是什麼?

澤渡朔:
女人啊,對我來說就是「憧憬」。
無論拍多少,都無法完全掌握。
今天展現的表情,明天就完全不同。
但她們內在流動著的某種東西——
溫柔、堅強,那種「核心」般的力量——始終不變。

(每次拍攝女性我都會想,
她們的「生活方式」本身就是一種表現。
我想我就是被那種生命力吸引,
所以一直拿著相機對著她們吧。)


Q5. 那麼,「エロス(愛欲)」對您而言是什麼?

澤渡朔:
我之所以拍,是因為感受到愛欲。
若感受不到愛欲,那女人就不行。
因為那是生命力啊。
我會去「捕捉」那股愛欲。
若感受不到,就不拍。就這麼簡單。

五、六十年前,有些人拍女人時,
把她們當成「物件」。
但那樣不對,我當時就這麼想。
所以我拍了《Nadia》。
「エロス」是男女之間漂浮的空氣,
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滲進照片裡。
只要它自然地浮現,那就夠了。
當我能感受到對方體內的生命力,
那一刻,「エロス」就誕生了。

「愛欲,是因為感受到,所以被攝入。」

Q6. 您如何看待當代的「女性形象」?

澤渡朔:
變化很大啊。
和我年輕時拍攝的那個時代完全不同。
現在的女性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動,
用自己的身體表達自己。
以前她們比較像是「被拍的一方」,
如今則是「共同創作的一方」。

但說到底,女性本來就擁有力量。
孕育與養育孩子——那是男人做不到的事。
其中蘊含著力量,同時也有溫柔。
那個「核心」從來沒變過。
只是現在,這份力量終於被釋放出來。
女性開始用自己的聲音推動世界,
我覺得這真是令人開心的時代。


Ⅲ 與渡邊萬美的創作

Q7. 您對渡邊萬美這位模特兒的印象是?

澤渡朔:
咦?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?(笑)

嗯,萬美這個人——很自然。
她不會勉強去「演」。
對攝影師來說,這是最感激的事情。

不刻意「創造」,只是單純「存在」在那裡。
那樣照片就已經完成一半了。
她懂得如何讀光,也本能地知道
怎樣運用自己的身體讓畫面更美。
遇到這樣的模特兒,拍攝就會變得非常愉快。
萬美就是這樣的人。


Q8. 在「攝影者」與「被攝者」之間,會產生怎樣的「對話」?

澤渡朔:
那就是《AWANOHIBI》啊。
不是言語,而是呼吸、眼神、沈默中的交流。
現場有那麼一瞬間,
兩者的界線會融化。
拍的人與被拍的人,
誰也不是主導者,
而是一起「尋找某樣東西」的時間。
我稱那為「Something Else(某種別的東西)」。
存在於理所當然之外的另一個真實。
《AWANOHIBI》的拍攝,
正是尋找那個「某樣東西」的時間。

「攝影,是尋找那個無法用語言表達的『Something Else』的行為。」

Ⅳ 作為攝影師的哲學

Q10. 拍攝時,您最重視的事是什麼?

澤渡朔:
純粹。
我盡量不讓自己失去童年的感覺。
長大之後,人會被理論和常識束縛吧。
但我希望在相機前,永遠保持少年般的心。

三十歲那年,我放棄了家庭。
那並不是值得誇耀的事,
但那時我下了決心——
「只有這條路」。
當我決定只靠攝影活下去的時候,
終於能拍出屬於自己的照片。


Q11. 您想透過攝影託付什麼?

澤渡朔:
所有無法用言語說出的東西。
就像小說家用文字、音樂家用聲音表達,
我用攝影來說話。
那是我的「語言」。
我以前常想,音樂人真好啊,搖滾什麼的,
但那得有天賦、會樂器才行。

攝影就像一面鏡子,
映出自己的心。
當它能觸碰到某個人的心時,
那就成了作品。
這種感覺,從未改變。


Q12. 您認為在未來,「攝影」這個行為會有什麼意義?

澤渡朔:
現在誰都能用手機拍。
攝影變得太日常了。
但正因如此,我覺得「唯一性」的價值會重新被看見。
無論是數位還是底片都好。

大概十五、二十年前吧,《朝日新聞》登過一篇文章,
標題是「攝影正在死去嗎」。
那篇剪報我還貼在廚房的牆上呢(笑)。
想想都二十年了。
從那時起,這種徵兆就已經存在。

但你看,攝影最終反映的還是「人的生活方式」。
一張照片中所蘊含的能量,是不會消失的。
攝影不會死。
雖然我也覺得自己已經拍夠了(笑),
但只要能觸動人的心,
照片就會再次活過來。

「攝影不會死。當它觸動心靈的那一刻,就重生了。」

澤渡朔 Hajime Sawatari
1940 年出生於東京。就讀於日本大學藝術學部攝影學科期間,便開始在攝影雜誌等刊物上發表作品。
曾任職於日本設計中心,1966 年起成為自由攝影師,至今仍持續創作。
代表作包括《NADIA》《少女愛麗絲》《昭和》等。


(構成:訪談者=渡邊萬美/編輯=VENUS SCOPE)